那天早上,在晨霧的徽窒拢矍按笃笃氖^保持著沈默。我們在草叢中輕手輕腳地走動,仔細觀看上面鐫刻的文字和圖像。
我正端著相機拍照,鏡頭裏忽然走進一個人,他走到一塊靠在牆腳的石片跟前,蹲下身子,拿起一把榔頭叮叮噹當敲打起來。我們三人被他吸引過去,圍成一圈,靜靜地看著。看了一陣,我們和他聊起天。
他講一口四川話,邊說邊幹著活兒:「我叫依柯,今年五十歲,就住在附近的村子裏。從十歲開始跟父親學這門手藝,到今天有三十來年了。從來沒有去過外地,就在本地刻石頭。塔公(當地一座寺廟)上下,附近的三四個地方都去刻過。屋頭攏共四口人,一個老婆,一個兒子二十來歲,一個姑娘十四歲。全家人都要幹活。我們種著二十多畝地,還養著六頭犛牛和黃牛。我跟老婆兒子在地裏種青稞、麥子、豌豆,姑娘放牛。我們這地方都是這樣,大人種莊稼,娃娃放牛。牛太少,土地多些,一個人有五畝多,所以主要靠種糧食。兒子還去河裏挖挖金子。」
我們後來在沿途看到,這一帶的河流產沙金,好多四川人和當地人跑來,在河的兩岸挖洞刨坑,弄得到處像垃圾場。生態之類的問題似乎沒人管,大家只關心賺錢。而依柯做的事情沒有那麼熱鬧,他如同一個離群索居的蝸牛,每天蜷縮著,對著一塊青石清心寡欲地雕刻。據他說,石頭是從不遠處拉來的,那是一家農場,現在專門開採石頭供刻經的人用,一拖拉機石片要價三十元人民幣。哪家要刻經書,哪家出錢去買石頭,備辦齊了,就請依柯這樣的藝人來鐫刻。
發願刻石的緣由,多因家中有人生病、亡故,或諸事不吉利,需先到寺廟找喇嘛卜算,選定要刻的咒文、經書或佛像種類,買好石料,再請匠師。從事石刻的工匠可謂形形色色,有世代以此為業的,也有臨時出家的。依柯是前一類人的代表。
「我除開種種莊稼外,全部精力都投在刻石經上面。我們這裏,每年因為家事外事不順,發願來刻經的人很多。少的時候一年刻五六本經書,多的時候要刻十來本。大概算算,每本經書要刻二十五天左右,要用掉整整一拖拉機的石片。石頭要挑崖子上比較軟的、不容易破碎的那些,硬的刻不動。刻完一本經書,能收入四百五十塊錢。一年下來,幾千塊錢還是有的。」
另一類半道出家的手藝人,並不一定有什麼家傳,只是因為家境不好,自身有難,或者與佛法結緣,發願以此為業,以祛災積德。他們往往獨自漂泊,有的則攜妻兒老小雲遊四方,走一路,刻一路,成了專職的朝聖者。在拉薩幾個主要的刻經地點,如磨盤山、布達拉宮轉經牆、沙拉寺、哲蚌寺等處,都能見到這樣的人。他們不像依柯,沒有固定的收入,也沒有固定的住所,只要碰到適合施展技藝,又能找到施主的地方,便安頓下來,在路旁、岩下搭一座帳篷,擺開家什刻上十天半月。在一個全民信仰佛教的世界裏,他們是給他人帶來福叩淖诮趟囆g家。轉經的人路過他們身邊,總會施捨一點錢。如有人家專門請求刻經,便能得到些微收入。至於吃喝,更是極其簡單的事情:隨身帶著木碗,皮口袋裏裝著糌粑、酥油、奶渣和風乾肉,只要架起三角石,燒一鍋開水,打一桶茶,就算把飯吃了。在流浪的生活中,他們每日每時都以刻石積累功德,所以能在艱苦困頓的時候,保持著心頭的快樂和平靜。
依柯用的工具,真是非常簡單,一把榔頭、幾根鏨子足矣。他刻的內容也很單純:一種是整部經書「唐多」,刻在薄薄的石板或石片上,刻好的石板叫「洞結」。另一種為神佛的造像,還有一種便是人人皆知的「六字真言」。這六字真言是觀世音的大明咒,為藏地石刻最常見的題材。據佛經云,雪域藏地,原來頗多妖孽為害,無量光佛為了利益這裏的眾生,化身為美妙如意的觀音降臨,開示大明心咒,救度眾生有情。六字真言在身、語、意三密之中為意密的一種,是佛、菩薩所說秘密語,真實而不虛妄,故謂之「真善」。它以咒語發聲的力量與宇宙萬物溝通,與自我的內心溝通,擁有巨大的威力。而以六字真言為內容的石刻,卻把聲音的象徵轉化為圖形的象徵,將其設置在迴圈的轉經道上。當口誦真言緩緩行走的朝聖者與此石刻相遇,音、畫在刹那間相互輝映,會給人極大的震撼。
經書是依柯最常刻的。相比之下,刻佛像的機會不算多。但神佛造像是藏區石刻中異常豐富多彩的一類。其中有刻在石塊上的,也有刻在崖壁上的。據近年考古學者的統計,僅在西藏自治區境內的摩崖造像便有三十餘處,數萬多尊,內容包括佛、菩薩、羅漢、護法神、高僧、弟子、法王、動物等。造像最集中的地方要數拉薩藥王山。此山與布達拉宮所在的紅山互為犄角,藥王山為金剛手的道場,紅山則是觀世音的道場,它們如同兩扇石門,扼住進入拉薩的大道。藥王山的南緣有一線陡壁,正適合摩崖雕刻。西元七世紀松贊干布遷都,見拉薩河對岸岩石顯出六字真言和佛像,於是命尼泊爾工匠鑿刻成形,便是藥王山摩崖造像的最早記載。從那以後,這座岩石上已經刻了五千多尊神佛,大的高達數層樓房,小的一個巴掌就能蓋住。但西藏最大的石刻還不在藥王山,而是在拉薩城外一個叫做尼塘的地方。當你乘車離開貢嘎機場前往拉薩,走到半路就會看見赫然矗立在水塘邊的「尼塘大佛」。這是刻在山崖上的一尊高浮雕,身穿赤紅袈裟,泰然端坐,通高近十米。此佛像造型粗獷樸拙,反能顯示其雍容大度。這種以簡樸手法表現佛祖心性的匠意,可以說是相當高明的。
無論嘛呢堆、石經牆還是摩崖造像,都是作為一種「路標」或「地標」而存在,被安置於旅行和轉經的山口、路口和拐彎處。從實用的意義來講,它們可以為旅人指示前進的方向,標明行走的路線。這在人煙稀少、地域遼闊的高原,是非常必要的。除了幾條主要的交通幹線以外,廣袤的藏區缺少真正的道路。藏人自古並不使用牛車和馬車,也很少修築道路,長途跋涉就靠兩條腿,或以騎馬代步。所以,凡是走到看不見路的地帶,就會出現一簇簇的石堆,一個接一個,向山頂,或向天際線伸展而去。它們是行路者經年累月,一人一塊石子堆起來的。
然而,石頭的地標在實用之外還具有更重要的意義。那些標誌著地貌轉折的山脊、埡口,只有同人的行跡相互交叉的時刻,才會引發有關文化的想像,並轉化為宗教和藝術的象徵。我在拉薩居住的一年裏,曾多次追隨遠方來的朝聖者繞城轉經。他們中有很多人是第一次到拉薩,卻知道應當在何處走上柏油馬路,在何處拐進狹窄的小巷,沿著千百年未曾改變的朝聖小道,繞行拉薩的各處聖跡。他們依據的路標,便是沿途的嘛呢堆、藥王山摩崖造像、布達拉宮石經牆和哲蚌、沙拉、大昭、小昭等各大寺院週邊的岩石雕刻。散佈在全藏區的宗教石刻,雖然只是偌大天地之中微小的質點,卻處處標誌著人的精神行跡,以點代面地佔據了廣大的自然空間,從地理環境中凸顯出人與其他生命相互聯繫的本質。通過石頭的語言,人能夠和周圍的山水交談,與它們認同,從而將外在的風景化為內在的心境,把野生的世界轉化為文化的世界。同時,也把一個陌生而冷漠的高原,變成了熟悉的、可以讓人「詩意地棲居」的家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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